年初一,上海下大雨。
林翼站在华懋饭店八楼的窗口,望着外面密密的雨幕,从黑色的天落到黑色的江面上,仿佛无穷无尽。
这是龙凤厅里的大包厢,并排摆了两桌酒席。室内热水汀烧得正旺,窗一关,玻璃上的雨珠敛去,镜子一样映出他的影子。青灰色法兰绒西装,温莎领衬衣,没有打领带,他穿的越来越像森山,从那一场大火之后开始。
去岁四月底,作为东合影戏院的幸存者,他被带到大桥大楼,接受宪兵队的调查。
审讯室的窗户是被木板钉起来了的,室内一直开着灯,晨昏难辨。到底不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,房子里的隔音不算太好。有时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,以及含混不清的对话,英语,沪语,日语的咆哮,偶尔还会有一阵尖叫,或粗野,或凄厉,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,甚至有些像动物被虐杀时最后的哀鸣。
审讯他的有许多人,他们轮番问他同样的问题,姓名,身份,去东合影戏院做什么,都见过谁,说过哪些话。
问:你为什么中途离开
答:森山先生要我去文师监路住宅取一幅画。
问:你一个人吗
答:还有森山先生的随从阿吉。
问:那阿吉现在在哪里
答:我们找画的时候听到爆炸声,从房子里出来,看到影戏院起火,就一起跑回去试图救人,后来在浓烟里走散了。
从始至终没有刑讯,如果说疲劳和饥渴不算刑讯的话。也许还是为了他的这双手,造币厂用得到他。他们只是一遍遍地问,而他一遍遍地回答。他知道他们会比较每一遍叙述中的不同之处,也会把他的说法拿去跟所有牵涉到的方面核对。
身为一个骗子的技能竟然又有了用。与一般人的常识恰恰相反,如果想让对方相信一件事,你要做的不是让自己每一次的叙述分毫不差,而是每一次都要有细微的不同,比如遗忘一些细节,又记起另一些,甚至换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表述。